自律神經失調會造成的各種問題,尤其現代人工作家庭壓力大

容易有以下狀況:

廣泛性焦慮癥,憂鬱癥,抑鬱癥,恐慌癥,強迫癥,躁鬱癥,腸躁癥,膀胱過動癥

並伴隨頭痛,眩暈,失眠,臆球癥(喉嚨一直感覺有異物),胃食道逆流,耳鳴,睡覺一直醒,胸悶,胸痛,心悸恐慌,吸不到氣,易喘,胃脹胃痛,腸躁癥,頻尿,陽痿早洩,頭麻手麻腳麻,血壓高。

在相關門診中,尤其像是業務、設計、工程、教師、作業員等類型的職業,自律神經失調的狀況最為明顯

對於有慢性疼痛的人來說,若沒有重視自律神經失調,其嚴重性更是不言可喻。

自律神經失調可能危害機體的消化系統,造成脾胃不調,引發消化系統疾病。

有研究顯示,胃和小腸在晚上會產生一種對消化道粘膜有修復用處的化學物品tff2蛋白質,假如自律神經失調導致睡眠不足,就會危害這種物品的產生,從而大增胃炎、胃、十二指腸潰瘍、潰瘍性結腸炎等疾病的發作率。

偏頭痛:長期失眠引發偏頭痛的原因可能與顱內小動脈和毛細血管收縮致使腦部皮質缺血有關,這部分自律神經失調的患者除了出現睡眠障礙外,還會在晚上睡眠期間反復出現頭痛癥狀。

慢性疲勞綜合癥:本病在臨床上很多見,特別是女性失眠患者,她們常訴說自己疲憊乏力,即使臥床休息也不能緩衝疲憊部分病者還具有低熱、畏寒、頭浦、咽喉浦、心煩、急躁等不舒適癥狀。

此外,長期自律神經失調還可引發中老年人腦病、女性更年期綜合癥以及糖尿病等嚴重害人體健康的疾病。

所以專家強烈建議大家,千萬不要忽視自律神經失調的癥狀,大家應謹慎對待並應及時採取治療措施。

底下是自律神經失調所引起的癥狀,如果符合下列5點以上,可立即前往診所掛號尋求解決途徑

自律神經失調門診中最常觀察到的癥狀如下:

對睡眠品質不滿意

.上床後翻來覆去睡不著,往往需要躺30分鐘甚至更久才能入睡;
.夜裡醒來好幾次,多在2次以上,醒來之後很難再入睡;
.早上醒得早,比正常起床時間早醒30分鐘以上;
.總睡眠時間不足6.5小時;
.睡眠品質下降,醒來仍然感到困倦,感覺體力沒有恢復。

白天正常活動受到影響

.白天精神狀態不佳,感到困倦、疲勞,想睡覺;
.工作和學習時,難以集中精力,犯錯次數增加,記憶力下降;
.情緒上,感到緊張、不安、出現情緒低落或容易煩躁、發怒;
.社交、家務、職業或學習受影響等。

而自律神經失調治療真的不難!讓您減少甚至停用安眠藥與抗憂鬱西藥…恢復該有的身心平衡。

廣和中醫診所與廣仁堂中醫診所運用傳統中藥來調理過度緊繃、亢奮的情緒,依據中醫藥的學理來調理體質;多管其下,改變您的體質,調理平衡

不是單純以藥物來壓制癥狀;經過一系列的療程,很多患者就慢慢減少甚至停止安眠藥、抗憂鬱藥物等西藥的長期依賴,回歸到身體原始的平衡統合狀態,這就是身體原始自然和諧的狀態。

透過我們診治改善自律神經失調的患者都可以漸漸找回正常的生活品質,使用正確的方式將幫助您擺脫失眠的痛苦!

底下為診所相關門診資訊圖片

 

SSll15CEFDE5廣和中醫診所

1   前幾天開車路過某地,道邊有座小樓正在被拆除,工人干得熱火朝天,我連忙指給朋友,“看,我上班后第一次代表單位去開會,就在這座樓里。”   朋友很奇怪,“這你也能記住,有什么代表意義嗎?”   當然有了。   剛上班沒幾年,可能是看到我有一點點的寫作天分,領導“提拔”我為辦公室主任。   當時聽到這個任命的消息,我差一點沒暈過去,辦公室是綜合協調部門,而我自認自己最欠缺的就是組織協調能力,我膽小、內向、笨拙、害羞、表達能力差,只喜歡溜邊,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在人前亮相對我來說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這個職業平臺所能需要的素質,全都是和我的性格相違背的。   “那我只寫材料行不行?別的事我不管。”我小心翼翼地和領導提出要求。   “那怎么能行。”領導斷然否決了我的“無理要求”。   別人提職都高興,我卻十分痛苦,幾天之內嘴上長了好幾個水泡。   上任沒幾天,接到一份會議通知,要我去區里開會,還要代表單位作發言。我拎著這份通知在領導辦公室前轉了好幾圈,想求領導不去,可我連這點勇氣都沒有,怎么都說不出口。(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距離開會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每天都活在焦慮之中,一遍遍的準備發言,但仍吃不香睡不著,恨不得哪天突然地震了發洪水了,然后一切就可以取消了。   可惜一切都沒發生,會議如期舉行,我如驚弓之鳥一樣,隨著人群進入會場,簽到的時候手都是抖的。發言說得如何,自己已經記不清了,反正說完之后,感覺后背都濕了,手心里全都是汗,緊張的。   你說,我怎么能不記得它呢,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突破自己身上的繭,雖然是從一件十分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大概和我一起開會的人,以為我和他們一樣,面無表情之下是波瀾不驚,卻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如臨深淵。   2   曾經我很憎惡自己的這段職場經歷,那段時光十分黑暗,我每天都干著我不想干,而又不擅長干的事情。   組織會議?太復雜太繁瑣,不喜歡。   接待應酬?要吃飯要席間祝酒,不喜歡。   對外協調?要和各種陌生人打交代,不喜歡。   大會發言?看見人多就恐慌,不喜歡。   我喜歡什么,我喜歡安靜的做自己的一份工作,盡量少與人打交道,我對一切復雜的人際關系都很畏懼。   不知怎么,領導就是很看好我,“你沒問題啊,就是太沒自信了。”堵死了我調動的道路。   我只能迎難而上了,硬著頭皮去改變自己,適應工作需要。   那段時間,我犯過很多低級的錯誤,也曾在背地里流過很多眼淚,我無數次的自我懷疑,是不是真的選錯了工作。但幾年下來,最終我還是變了。   見人就臉紅的毛病被一次次的接待治好了。   在陌生人面前講話語無倫次的缺點被周而復始的開會治好了。   遇到問題喜歡焦慮的性格被干不完的工作治好了。   玻璃心被來自各方面的質疑和批評治好了。   我強大了、粗糙了、理性了、自信了,這個新的我令我驚喜,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這一切。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   我開始慶幸到了這個崗位,如果不是職業逼著我去完善某些職業素質,我也不會嘗到改變的甜頭。   前幾天和十幾年沒見的同學在一起聚會,有同學感慨,“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嗎?不是有人提醒,我真的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樣。當我挖掘出自己的潛力之后,我就習慣沿著這條路前進,很少回頭看了。   3   年輕人對于成長這件事總是容易困惑,對于自我改變更是充滿抵觸。比如我常遇到有人和我傾訴自己的種種不如意,然后給自己定性,“我就是那樣的人,我改不了自己的毛病。”或者,“我知道自己的弱點,我覺得自己做不好。”   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自己真的知道嗎?   如果你一輩子都沒離開過自己的舒適期,沒有把自己逼在角落里絕望,沒有在深夜中一次次痛哭,那么抱歉,其實你永遠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樣的,也永遠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到些什么。   現在有句很雞湯的話,我也說過,“不要讓別人來定義自己”。但這句話的另外一重含義就是,你自己也不應該輕易定義自己。如果都沒有和自己死磕過,沒有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那么即使你自己,也沒資格定義自己。   我們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看不到別人的成長,總以為別人所擁有的,是生來如此,是一個恒定不變的量。   我以前也是這樣,好友可以站在好幾百人面前演講,談笑風生,瀟灑得不得了,我好羨慕,心甘情愿做她的迷妹。   她卻說,“以前我也不是這樣的。”她最開始當記者采訪的時候,自卑、膽怯,瑟縮在一邊,連眼神都不敢和對方發生碰撞。“如果你見到從前的我,你一定不會喜歡那樣一個擰巴而孤僻的人。”   什么令她改變?無非是被命運相撞,撞得粉碎之后,重新將自己組合起來,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刻,去挑戰最艱難的生命課題。   當年的她,和今天的她,中間隔著的,不僅是歲月,還有她在歲月中不斷地錘煉——燒紅的鐵淬上水,再經歷千百次的捶打,誰又知道這過程中有什么樣的痛?   如果你不能想象,是因為你沒有那樣的被現實逼迫過,被自己逼迫過。   如果你以為只有你自己需要孤獨地走過成長歲月,是因為你看自己太多,看世界太少。   4   每種成長都是如此相似。柴靜曾經問朋友:“我怎么老沒辦法改變我的弱點?”朋友回答:“如果那么容易的話,還要那么漫長的人生干什么呢?”   漫漫人生路,最適合一點點踏入曾經未觸及過的禁區,一點點去丈量自己生命的尺度和深度。   對待命運給出的考驗,不要輕易地說自己不行。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不行,你只是以為你知道,其實在你沒試過之前,一切答案都是輕浮的。   成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要和自己作對,你不能讓自己活得太舒服,你得和自己的缺點和缺陷死磕,它們是你生命的小魔鬼,跳上你的肩頭,告訴你只要順從它們一切就會好起來。但你不要信,你要和它們勢如水火,絕不姑息縱容,你逆著它們的方向走,然后才會迎來真正的蛻變和奇跡。   自我改變是一件十分艱難但又令人上癮的事情。人生的挑戰永遠存在,一關一關的去闖,一次次褪掉自己的脆弱,換上新的裝備新的鎧甲,“我是誰”這個答案,將一直被刷新,從未被定義。 +10我喜歡

簡介 呼慶昌,男,甘肅通渭人,現為文縣一中物理教師。     來財子遷墳      初春的薄雪象幾坨鳥屎,零零散散撒落在黃土高原上那些溝壑之間,雖說春風吹又生,但地埂上的那些枯草,依然耷拉著幾片泛白的葉子,仍舊在凌冽的晨風中打著哆嗦,毫無一絲生機。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過,粒粒沙塵打在來財子那紫黑色的臉上,皴裂的嘴唇像塬上的鹼畔,又泛起幾道白痕。 來財子雙手端著一方盤冥幣紙錢,紙錢上壓了幾根筷子般粗細的老木香,站在逝去十年了的老父親的墳前發呆。老父親的墳墓像一坨干癟了的牛糞,平平塌塌,死黃土上面稀稀拉拉長了幾根枯蒿草迎風搖擺,嗚嗚作響。 回憶往事,一把辛酸淚呀。老父親是地方上有名的赤腳醫生,德高望重。老父親在世的時候,來財子日子過得何等自由自在,十年前老父親駕鶴西去了,斷了家里的經濟來源,日子就過得越來越惜惶。來財子又想起來父親去世時鄉親們隨的禮錢,厚厚的一沓,足讓他花銷了兩年多呢!隨后是母親去世,鄉親們還是隨了禮錢,他又花了將近兩年。去年兒子考上大學,鄉親們又隨了禮錢,但相對前兩次少了些,雖然暫時手頭還不算緊張,但這以后家里也就沒有什么事情了,手頭上的錢也最多能支撐半年,總得想個辦法呀。出去打工?或是繼續種田?唉!太苦。自從六年前有了低保和扶貧款,自己的日子好過多了。自己已經閑散快六年了,不想再去打工和種地了,恐怕也受不了那份苦了。政府的低保和扶貧款雖然每年都有,但今非昔比了。往年這些錢全家用人綽綽有余,現在兒子上大學,低保和扶貧款兒子一個人揮霍都不夠了,家里的生計如何維持?很多時候他在想,能不能像村頭二跛子一樣自己把自己搞個殘疾,就能多弄點低保,但他到底對自己下不了手。或許再拿著斧頭去鄉政府鬧事,但苦于沒有理由。要不把自己的那座土木結構的西面藥房弄塌了,申請個維修款,但力氣得自己出呀!悔不該當初沒像其他幾戶貧困戶一樣搞合作化養殖,現在人家搞合作化養殖都發了家,都有家私車了,公開申請不要低保了,他還年年靠低保維持生計,思來想去就是不知道原因。媳婦一天只是忙著化妝和用手機打麻將,輸了贏了,贏了輸了,硬生生把一件網紅皮褲,穿出了原子彈的感覺。甩著的滾圓的屁股,像唐老鴨一樣扭著,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再從西頭晃到東頭,惹的村里的幾個懶漢像饞狗一樣流哈喇子。每每想起這些,來財子就覺得頭大。大腦里像爛竹篾背簍一樣千頭萬緒,卻也毫無頭緒。 來財子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似乎從這堆黃土和枯草上看出了什么端倪。便匆匆忙忙跪在墳前燒完冥幣紙錢,連幾根老木香也沒來得及插直,就跑回家去了。腳后跟上帶起的塵土,像一道鬼魂,在他的那雙爛黃膠鞋和腳后跟“啪嗒啪嗒”的交響樂中起起落落。幾根老木香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無精打采地燃燒著,在一陣寒風中,伴隨著幾縷死煙,悄無聲息的熄滅了。 來財子的媳婦兒正在灶房里蒸著饅頭,唱著《小嘴巴嘟嘟》,錄制著抖音。她那圓乎乎的大肥臉掙的通紅,歇斯底里的撅起那張大海嘴,整個臉就像一個剛出籠的灌湯包子,所有的文理都匯聚到嘴上來了。一只手拿著手機自拍,一只手像鴨子的翅膀在肥腿的一側上下打著節拍: “小嘴巴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只脫光了毛的老公雞,伸長了脖子,向灶房里探望著,“咯--咯—嗚—嘔!咯--咯—嗚—嘔!”的驚叫著。 灶下的柴火霹靂啪啦的響著,整個廚房里熱氣騰騰,來財子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廚房門前。 “唉吆!停哈停哈,唉吆!” 來財子制止道。 “咋呢?”來財子媳婦應聲了。 “我說啊!”來財子抹了一把胡茬子,擠了擠兩個小眼睛,發出賊亮的光,巴咂著薄薄的嘴皮,尖尖的下巴有點顫抖。 “有屁就放,我蒸饃呢。” 來財子媳婦從門里擠出半個身子。掰開一個白饅頭,順手給來財子遞來半個:“嘗嘗”。 “拿過去拿過去,哎,我想把大的墳遷了。”來財子說著,抖了抖肩上的塵土。 “咋了,你大又惹你了嗎,都十年了,有啥遷頭”。 “你不知道的,大三年紙的時候我問了下河道的麻陰陽,說是在大的墳正中心,埋些鎮邪的東西,兒子就能考上好大學,能管用六年呢!今年已滿十年了,再不遷怕有事情。”來財子打了個響鼻。 “你個驢慫,真給你大的墳埋里東西,那是人干的事兒?” 來財子媳婦盯著來財子罵道。 “小聲點。”來財子急忙攔住他媳婦,“可不,那咋咱兒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學”。 “你少虧人了,兒子考大學,和這有啥關系?再說了,二胎放開了,有這能耐你咋再不埋個兒子出來呢?” 來財子媳婦皮笑肉不笑的挖苦著。 “我咋不行了?啊!我咋不行了?騷狗熊,要那多兒子你給吃啥呢?”來財子暴跳如雷。 “哪你大那么窮苦,你們兄弟八個咋長大的?”來財子媳婦把半個饅頭砸到來財子額頭上。 “浪費五谷呢!你個饞嘴子狗,別繞開話題,我說到哪里了?”來財子忙撿起饅頭,吹了吹上面的塵土,一張口半個饅頭不見了。 “哦……噎住了,快,快。” 來財子伸長了脖子,示意他媳婦給他在后背上捶捶。  “你大的墳。” 來財子媳婦狠狠地在來財子背上砸了幾拳,縮進灶房里去了。 “哦,哦,再說遷墳能收好多禮錢呢!” 來財子嘮叨著,撓著亂蓬蓬的頭發,憋著一口饃,皮笑肉不笑的說,胖乎乎的身軀突然有點發抖。 “你大又不得安寧了哦-----”。 “小嘴巴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二月二,龍抬頭。來財子在同村人的幫助下挖了他大的墳,棺蓋板上幾根蘆葦根很粗壯,彎彎曲曲的長著似乎盤出一朵花來。來財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跪在挖開的墳前哭的死去活來,口中念念有詞: “唉,大,你受罪了么,我知道你棺蓋板上有蘆根花是我就不遷了么,哎,” “唉,大,你現在就我一個兒了么,其他的幾個都說忙,連你遷墳這么大的事人家都不理視么,唉,大哎!你命苦么。苦啊---”。 噗嗤---嗖---,來財子遠遠的又甩出一把鼻涕。 來財子媳婦站在人群后面,遠遠的看著來財子在哪里裝腔作勢,她左手撫摸著下巴上的那顆大黑痣,右手正在用手機給來財子錄視頻,發抖音呢。 “哇!點擊率上萬了哎,哇塞!還有人打賞呢,收入不錯”,來財子媳婦和一群婦女圍觀著。 “讓開,讓開,我再錄幾段,有打賞呢”,來財子媳婦撥開人群,半蹲半跪在來財子前面錄著像,來財子嚎的上氣不接下氣。 來財子在親戚和同村人的唾罵聲中,結束了他一天的哭嚎。他只是把他大的墳挖開了,又埋了,不敢遷出來,那幾盤蘆根花還在那棺材蓋板上,穩穩地長著。他心里美滋滋的,他親眼看見了蘆根花,說明墳正合風水,家還發著呢!說不定又有什么好政策呢,他如是想。麻陰陽也把埋在墳里七年了的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鎮尺也取出來了。他一張又一張地數著一天收獲的禮錢,厚厚的一沓呢! 多好。 一舉多得。 來財子嚎了一天的嗓子有點沙啞,雙眼瞇成了一條縫。 “一、二、三……,咝,誰沒有隨禮呢!怎么這么少,不過又能支撐一段時間了,”來財子笑了笑。 “我的個乖乖,打賞都一千多了”,來財子的媳婦打著鼾響,甩出了一句夢話。 +10我喜歡

譚巖 | 短篇小說《天下大事》 ------     天下大事 文/譚巖 ------   說好過了十五,過了正月,再一起回山上老屋的,可下山來沒住三天,老頭兒就變了卦。 吃了早飯,萬云娟去抱柴禾,一開門,抬頭見門外走過幾個人,都是熟人,都是鄰居,有兩個還是不常見的,常年在外打工過年才回來的,就站在院場說了幾句話,拉了幾句家常。特殊時期,就不請進屋喝茶了。路過的幾個人,個個戴著口罩,不過那口罩也只是個擺設,都只包著下巴,不是露著鼻孔就是露著嘴巴,一個還抽著香煙,像是兜著下巴的口罩在冒著騰騰的蒸氣。大伙兒指著抽煙的漢子笑道,那是那是,特別是這個從武漢回來的不能進屋——,等過了這段時間再來拜年。幾個人說說笑笑走遠了,萬云娟彎腰在院場邊上那碼得如一堵墻的劈柴堆,拾起一包柴,轉身進屋時發現大門關上了。被風吹的?可沒有風啊,這幾天都是大陰天,冷又不見一絲風,田野的草木,院場邊的樹,都一動不動。抱著一包柴站在大門口,正要叫門時,呯的聲鋁合金的門在里面拉開了。開門的是老爹。開門的老爹一臉的不高興,陰沉的臉比那要下雨的天還難看。抱著一包柴剛跨進門,又聽見呯的一聲,背后的門被老爹關上了。聽那關門的聲響,知道這老爹在生氣。 是抱柴遲了,柴爐沒有火了嗎?萬云娟三步趕做二步走,進了烤火的廂房,哐哐啷啷放下一包劈柴,坐到爐口邊,拉開柴爐門。新鐵柴爐的爐膛里,正一片火紅,兩塊柴禾正噼噼啪啪吐著火焰。 近幾年,住在萬家坡的幾戶人家遷得遷,搬得搬,山上就只剩他們一戶了,除了偶爾上去放牛的,放羊的,砍柴的,就再見不到一個外人,遇到有個什么事兒,也喊不到一個幫忙的。爹媽都年紀大了,人老病出,下山看個病打個針都是難事,出行也不方便。山下住的棚戶人家,房子是一棟接一棟,多數新蓋的樓房,貼著白色的墻磚,裝著鋁合金的玻璃門窗,太陽一上山頂,山下的房子到處是一片玻璃的反光,一條山溝亮亮堂堂。山下還有村委會,村小學,村衛生室,村小賣店(現在都叫超市了),條件也比山上好,水泥路,自來水,太陽能的熱水器,網線wifi……就連冬天烤火取曖,也不是就在地上挖個坑的火籠,滿屋柴煙騰騰,熏得人睜不開眼喘不了氣,墻壁、樓板、檁木、家俱,都上了黑漆似的一層厚厚的黑灰,房子就像陳舊了好幾百年的。火籠的柴禾架得再大,也是前胸烤枯了后背還是涼的。山下的人家冬天取暖,都是裝的鐵柴爐,爐膛里燒上兩塊柴,整個屋子都熱烘烘的,鐵皮煙囪伸在窗戶外面,再大的煙也都冒在屋外,屋內又暖和又衛生。和山下的人家一比,自己這山上的單家獨戶就落伍了,落后了,按兒子兵兵的說法,像原始社會。兒子兵兵也大了,要談女朋友了,女朋友要到家里來看看,總不能帶到這山上落伍又落后的原始社會來吧。前年,就拿出所有的積蓄,還向孩子的姨爹姨兒們借了一些錢,找村委會批了塊地,在山下建了幢新樓房。新房建起了,山,田,豬,雞都還在山上,平時還是要在山上老屋里住,過年時,一家人才下山來新房住幾天。 為了讓老人家來山下的新屋過個舒適的春節,去年臘月,丈夫大新和兒子兵兵開著拖拉機,專門到十幾里外的洋坪街上買了一個鐵柴爐子。新樓房蓋起后,很多配套設施都還沒跟上,這買鐵柴爐子的錢,還是兵兵年前打工掙的。兒子說,買就買個好的,就出了一千多塊錢,挑選了那種帶紅漆園桌面的鐵柴爐,既能烤火取暖,又能當餐桌用,實用又喜慶。老人家下山來一看,直說好,這兒看看,那兒摸摸,說這鐵柴爐就是先進,散熱好,又衛生,還跟兵兵開玩笑說,在跟著孫子享福了。 就是要把老人家接下山來享福的。平常事多,山上條件也有限,想盡盡孝心,也是有心無力,這幾天到山下來了,有時間了,就專心侍候老人家幾天。侍候的第一件事,就是每天早上不等老人家起床,就先把鐵柴爐子燒得旺旺的,一杯熱茶泡好了,放在鐵爐的紅桌面上。一天到晚,再忙,也不忘往那爐膛里塞上幾塊柴,讓這烤火的廂房像暖房。老爹挨著鐵柴爐坐著,看電視,看手機,看不知從哪找來的幾張報紙,他愛讀書看報,愛關心天下大事,看到高興處,還念出了聲,還要跟家人分享。看他坐在柴爐邊很享受的神態,聽他說話時很高興的腔調,知道這老人家在這新屋是心滿意足。剛才吃早飯時,還有說有笑的,怎么剛放下碗,自己剛出門抱了柴回來,他就突然變了臉? 今天是大年初二,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不是因為姑娘女婿沒來給他拜年,不開心吧。萬云娟坐到柴爐口,用火鉗夾了一塊柴放進爐膛,瞥見坐在爐邊的老爹不看手機也不看報,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口罩鼓搗著。前天,村干部剛送來幾個口罩,說發生了冠狀肺炎今年春節不能串門不能走親戚,幾個姑娘女婿就一個個給他打來電話,說不能來拜年的事兒,老爹對著電話也一一叮囑,說現在疫情嚴重,讓他們遵守政府制度,不要出門——老人家不會為這事兒不高興的,那會是誰若他生氣?吃完早飯,大新拿起鋸子出了門,說竹林里放了幾筒花櫟樹,準備鋸了種木耳,兵兵上樓去看電腦,去看他的網店,老媽去了廚房收洗碗筷……正一臉疑竇,坐在火爐邊鼓搗著口罩的老頭兒把口罩往臉上一戴,拿起靠在柴爐邊的拐杖,站起身就徑直朝大門走去。 爹,你這是到哪兒去? 上山!回去!老頭兒氣昂昂的。 跟在老頭兒后面的姑娘驚奇地睜大了眼: 不是說好過十五才回去的嗎?! 還過十五,我怕過不了初五!老頭兒雖然戴著口罩,但口罩里蹦出的話卻不棉軟,比石頭還硬。 爹!姑娘急得一跺腳,淚一下涌滿眼眶,這大正月的,怎么說這不吉利的話? 你還知道吉利?!口罩上的眼光狠狠剜來一眼。 這是怎么了?聽見堂屋里的吵鬧聲,老婦人從廚房走出來,一邊撩起圍裙擦著手。 爹說,他——姑娘一見母親,一手指著門外的老頭兒說不下去了,委屈的淚水全涌了出來。這新屋大半年沒住人,為了下來過年,大新,兵兵,她,三個人打掃衛生就弄了整整三天,飯都沒顧上吃;吃的,住的,燒的,用的,大新來來往往拖拉機拖了好幾趟,可這犟老頭兒,根本不體諒,說走就要走! 已走到院場的老頭兒聽見聲音,回頭對老伴兒說: 想活,就趕緊跟我回山上去!老頭兒拄著拐棍走了兩步,又停止回頭說,戴上口罩! 聽到這句話,姑娘似乎明白什么了。手在兩眼邊一邊擦了一把,心想,你前兩天不也是跟人家說話了,攔住人家一說就是半天,這才兩天,只過個年,就都有毒了?見媽解下圍裙拿在手中,望望拄著棍子走遠去的老頭兒,又望望自己,臉上訕訕地笑著,左右為難的樣子——在這個犟老頭子的面前,媽永遠是這么沒出息。姑娘一把扯過老婦人手中的圍裙,沒好聲氣地說: 走,都走!你們怕我們不怕! 老婦人得到了赦免似的,趕緊轉向進里屋去收拾換洗衣物,走了兩步又站住,嘆了一口氣,勸姑娘說:你不是不曉得,你爹就是這個犟脾氣—— 是的,你走!——我們是還要住兩幾天的! 見那犟老頭兒已經走過院場,拄著棍子要上山坡了,站在大門口的萬云娟跨出門,轉身仰頭望著樓上的窗口喊道: 兵兵,下樓來騎車送你婆婆爺爺回山上老屋去!     一個多小時后,萬老頭兒回到了山上的老屋,山坡上大樹下,那一幢孤零零的干打壘的土墻房。 他是坐孫子的摩托車上山來的。坐摩托車的萬老頭兒,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新的,是全副武裝。頭上戴著大姑娘送的棉絨帽,身上穿著二女婿送的長大衣,大衣里穿著小姑娘送的年前織好的毛線衣,腳上穿著孫子送的皮絨鞋,手里的一根黃櫟木拐杖,是搞根雕的四女婿精挑細選孝敬他的,拿著這根拐杖,就像拿著行走不離的一件武器。不過,現在的武器不是拐杖,而是口罩,昨天村組干部送上門來的。他已從電視上手機上知道了這口罩要如何配戴才算正確,更不會像村里的那些人樣把口罩當個擺設,他戴的口罩把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繃到了最大的極限,只露出兩只眼,如果口罩還大一點兒,他一定會連眼睛都遮住。 他坐在騎著摩托車的孫子身后,知道了這口罩不僅能防病毒,還能防風。別看沒有一絲風,但一動就是風。坐過幾回摩托車的萬老頭兒有經驗,知道特別是這冬天,天陰沉沉的不見一絲風吹草動,但摩托車一跑,一加油門,藏在草叢里的風便找到了目標似的一涌而來,瘋狂地追趕,摩托車跑得越快風追得越緊,從衣縫,從領口,一陣陣冷風一團團毒蜂似的直朝你鉆直朝你蟄。今天,他大衣里面穿著小姑娘年前從廣州寄回來的一件又厚實又暖和的新毛衣,這件黃色的厚毛衣穿在身上,就像罩上了一件金鋼罩,叮叮呯呯,擋住了從衣縫中射進來的冷風冷箭。加上本是要防病毒的一副口罩,也意料之外地擋住了撲鼻而來的冷風,萬老頭兒坐了半個小時的摩托車,若是以往必定要冷得縮成一團,彎著腰在一旁不停咳嗽了,可今天下了摩托車,卻不礙一點兒事,除了兩腿一直張開有點兒麻痹外,不冷也不喘,拄著拐杖的身子站得直直的,站在院場望著孫子倒摩托車頭。 嗚的一聲,摩托車沖下山去了,萬老頭兒還站在院場對孫子喊: 千萬要記住,出門戴口罩! 沒有想到,發生于武漢的疫情烏云一樣,這么快就彌漫了整個天空,彌漫到全國,彌漫到這山彎彎兒里。前兩天,進村的路口都封了,聽說是用挖掘機,直接挖了一大堆石頭沙子堵在路口;村組干部挨家挨戶上門,給大家發宣傳單,發口罩,讓大家不要串門,不要出門,出門都要戴口罩,可是,這幾個人就是不聽。昨天,村干部前腳剛走,女婿大新后腳就騎著摩托車出門了,出去了好大一會兒,公家發的口罩就丟在堂屋桌上。今天出門去鋸段木,要過幾戶人家的屋場,可那口罩,仍是扔在桌上的茶盤里。姑娘云娟,也是不截口罩,今天還站在院場里和幾個人嘻嘻哈哈,隔得那么近,其中那個天寶,還是從武漢回來的。電視里,新聞里,政府發的宣傳單里,一再說要特別注意不能和武漢回來的人接觸,說話也要隔多少距離,可他們全當耳旁風。他特意把電視上,手機里,報紙上看到的這嚴防病毒的事兒念給他們聽,提醒他們,可自己的話就是一個屁。行,惹不起躲得起,他們不怕,老子怕!三十六計,走為上。 回到了山上的萬老頭兒,望著這空曠的山坡山林,長舒了一口氣。山下一戶挨一戶,到處是人家,到處是人,到處是人呼進呼出的空氣。這兩天,他不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是別在褲腰帶上。新房又建在當路口,來來往往人又多,說不定什么時候,一陣腳步走過去,有毒的空氣就風吹落葉吹進了屋。這兩天,他時時操心著關大門,可姑娘女婿進出都大大咧咧,把大門敞著,他坐在柴爐邊的窗口烤火,一見路過的人朝屋里望,他都不自覺地歪斜了身子,那是潛意識地躲閃著,是能離多遠離多遠。可那兩個不聽話的,出門口罩都不戴,還到處跑,見什么人都要上前說幾句,是生怕病毒帶不進屋。 還是回到這山上好。半座山只有自己這一戶,上十里都見不到一個人,不用擔心接觸人,不怕呼吸到有毒空氣,更不必和孩子們爭吵傷了和氣。萬老頭長吸一口氣,滿鼻都是樹木的清香,泥土柴草的清新味道兒,都是讓人放心的安全空氣。山上的天雖然和山下的天一樣,照樣是陰沉沉地像要塌下來,可即便是塌下來,也有那一個個山頭,成片的樹林撐著,這么大一方開闊地兒,躲也有地方躲。 萬老頭兒目送著孫子遠去了,把摘下的口罩小心地疊好,放進大衣口袋,又在衣袋外面捏了捏,確信不會掉出來,這才拄著棍子進屋去。 老伴兒已經生起了火。是萬老頭兒安排孫子騎摩托車先送上山來,好開門生火的。火剛發燃,引火的松毛燒了一屋的煙塵,如同飄滿一屋的蚊蟲。萬老頭兒進了火籠屋來,那些飄浮的松毛煙塵就落到了他的大衣上,他抬起胳膊看那上面的煙塵,如同爬滿了白色的小蟲子。他一面拍打著身上的煙塵,嗆得咳嗽了幾聲。老伴兒提著一壺水,彎著腰低著頭,掛上火籠上方的吊鉤燒水。老伴兒的頭上也落滿白蟲子樣的松毛煙塵,像突然增添了不少白發。 還是燒那鐵柴爐子好。萬老頭兒咳嗽了幾聲,感嘆地說。 你犟到要上來么,有福不享么。自己一時性起,讓別人也跟著受罪!老婦人終于逮到機會,發泄不滿。 受罪?!告訴你,我在救你命!還在下頭享幾天福,怎么見的閻王爺都不知道! 老婦人不跟他爭,低著頭架柴禾。過了一輩子了,都是逆來順受,忍氣㖔聲,何況今天大年初幾的,吵了會影響一年的家運。柴禾架成一個圓錐形,頂著上面的催壺底兒噴著火苗。 進門洗了手沒有?弄水來洗手。萬老頭兒拖了一把椅子,挨著那籠火堆坐下來。 這又沒有和外人——接觸,洗什么手?這些天來,老婦人從老頭兒嘴里學到了兩個新名詞兒,一個是“新官肺炎”,一個是“接觸”。哪兒來的“新官”?這么厲害?不過她想也只是在心里,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男人面前,她常自慚形穢,說出來怕受嘲笑。 沒接觸?你知道沒接觸?那摩托車到處騎,誰知道接觸沒有?(老婦人馬上想到,老頭子昨天晚上睡覺時還在埋怨,說大新白天把摩托車騎出去騎了半天。)你知道專家怎么說的,這病毒可以存活多長時間?……老頭兒張開兩個巴掌在火籠上烤著,一邊說一邊抖動手指,似在彈著琴打著節拍,增強他得理不饒人的氣勢和通篇大道理的確定性。 老婦人出門去打水,老頭兒探著頭,對著窗外老伴的背影講病毒,老伴兒端著半盆水,拿著香皂毛巾進門,老頭兒還是滿嘴的病毒。這幾天,他除了病毒還是病毒。他遺憾,最應該聽他講電視里手機里報紙上這些道理的人,卻偏不聽,眼前這個大字識不了幾個的人,講多了也是白費口舌。他突然停住不講了,專心洗手。香皂在兩手打起了泡沫,并讓泡沫在手上停留了兩分鐘——那是看電視專家告訴的,同時用一個指甲剔另一個指甲的污垢。翻過來看看,翻過去看看,剔得非常有耐心。幾個指甲都剔白了,病毒想藏也藏不住了,這才又把兩手放進那半盆水去清洗。 他也監督老伴兒洗了手,也要老伴兒跟他一樣把手指甲都洗白凈,實在洗不白的,就用一個小刀兒刮。要這樣——用剪指甲刀刮著指甲的老頭兒,做著示范說。老伴兒望了一眼,說,我能跟你一樣嗎,什么事兒都不做? 老伴兒端著半盆水出門去倒時,萬老頭兒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道: 樓上倉里還有棉花吧?去給我拿點兒下來。 棉花?你要棉花做什么? 老婦人拿著一團棉花下樓來,見老頭兒提著一壺酒,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倒了半杯出來,正迎著光在看酒花。 昨天村干部送口罩上門時,一戶發了一張粉紅色的宣傳單。那是縣政府,縣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揮部發的“致全縣農民朋友的一封信”,介紹了疫情的形勢,重點說了防范的措施,包括不出門,不串門,出門戴口罩,進門要洗手,常用的東西,如手機也要消毒。沒有消毒酒精,白酒也行么,以前受了傷,就用白酒擦的傷口。這是女婿大新在張家彎私人釀酒戶里買的一壺酒,看那杯沿上沾的一層酒花,再放到鼻子下聞一聞,就知道這酒精度不低。萬老頭兒扯了一團棉花當酒精棉,把手機正反都擦了一遍,不僅給手機消了毒,還把拐杖也消了毒,那手握處磨得光亮的龍頭把兒,被白酒一擦,閃著水光,玉石一般光潤。穿的一件大衣,戴在頭上的帽子,也都掛到了院場外的晾衣桿上晾著消毒,腳上的毛絨皮鞋進屋時就脫了,放在大門外的階沿坎上。穿在大衣里面的那件小姑娘織的新毛衣,黃色的金鋼罩,沒有接觸空氣,就不用換了。總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一絲不茍按政府發的宣傳單上的要求做。他特意找送宣傳單的村治保主任多要了一份兒,那一份兒給姑娘女婿,這一份他收著,隨身帶著,疊得整整齊齊,連同政府發的口罩,一同小心翼翼放在衣袋里,如同帶著兩個護身符。 上山來回到老屋,一個護身符口罩,他洗手時就清洗了,也晾在院場上。專家說了,一般人戴得口罩可以重復使用,何況,這口罩是當前最緊俏的物資,全國都缺,搶救病人的醫生護士都沒有用的,能節約用就節約用,要為國家做貢獻。另一個護身符,政府發的一張粉紅色的宣傳單,沒事兒時萬老頭兒也會掏出來,展開看一看,似在對照檢查哪些還沒做到。萬老頭兒忙活了一陣,該洗的洗了,該脫的脫了,該晾的晾了,該消毒的消了,這時換上了平時穿的一身舊衣服,坐在火籠邊,戴上他的老花眼鏡,又展開了那張粉紅色的宣傳單。 這上面說,吃飯也要分碗筷——萬老頭兒兩手攤著宣傳單,牛牴架似的低著頭,兩個眼睛往上翻著,目光從眼框上方投過來,望著彎著腰弓著背,用火籠吊鍋煮飯的老伴兒,查找出什么不足似的說。在山下新屋里幾天,一家四五口根本就沒分過。 一家人,分個什么碗筷?又沒有病——莫要把這東西當圣旨!老婦人很不滿。就是這張宣傳單讓這老頭子中了毒,怕這怕那,成天疑神疑鬼。要不然,自己還在山下過安逸日子。 我當圣旨?老頭兒摘下眼鏡,一手抖著疊帶得皺巴巴的粉紅紙,我看不當圣旨還真不行——這才幾天,就忘了傷疤忘了痛? 萬老頭兒可不是一個隨便什么人的話都聽,都當圣旨的人。雖然總共加起來沒讀到三年書,但他什么事兒都愛探個究竟,問個明白,沒讀三年書的人竟比那讀了十三年書的還有學問,還有名氣。木匠石匠土瓦匠,樣樣會,這山上的這幢舊房子,就是二十多年前,他帶著五個姑娘一隊娘子軍自己蓋的,雖然是干打壘的石砌墻,可還蓋了兩層,比哪一戶的房子都氣派;知書達理,能說會道,還是這一方有名的支客先生,誰家有個生老病死,紅白喜事,都以請他去支客為榮,不管幾十人上百人,都安排得各司其職井井有條,他朝大門口一站,指著那一院場的人說,你去記帳,你去請客,你負責端盤執壺,你負責裝煙倒茶……,雖然不是干部,卻比干部還像干部;各位親朋貴客,我們菜蔬不全,禮數不周,還望多多擔待,多多擔待……開席前,這支客先生兩手拱在額頭上,帶領一隊端盤上菜的,從廚房門口魚貫而出,那客氣的話語,誠懇的態度,凜然的氣勢,任何矛盾都能化干戈為玉帛,任何難辦的壽禮婚禮都能順風順水和和美美。 讓大家敬佩的,還有他的學識。他愛關心天下大事,雖然住在深山,出個山進個城都要走上百十里,翻多少座山過多少條河,但山外的事情,縣城外的事情,國家大事,世界大事,天下大事,沒有他不清楚的。中美貿易戰打到了什么地步,到了第幾輪第幾回,美國從什么時候對哪些產品加了多少關稅,中國又從什么時候對美國的哪些產品加了關稅,這關稅是個什么意思,對老百姓有什么影響,他都能講出個道道兒;香港出了些什么事兒,什么占中,什么修憲,什么黑衣人,來龍去脈,也能講得一清二楚,連那下鄉來的鄉鎮干部,見這山上老頭兒的嘴里吐出的新名詞兒,也是又驚奇又敬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退休的干部或教師。不僅如此,他還善于總結,善于思考,善于形成自己的觀念,別人這樣說,他會那樣說,別人那樣說,他會這樣說,總之他有自己的一套獨特見解,至于上面發的一些宣傳單,縣里,鄉里,村里的防蟲,治病,村規民約,掃黃打黑,他戴上老花眼鏡兒念著念著就會一笑,指出這句話不合適,那個觀點是錯的,還有一條根本不符合鄉村的實際,任何宣傳單、要大家遵守的要求,到了他的手上,他都會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一遍還沒看到尾,就笑著搖搖頭隨手放到了桌子上,窗臺上,茶幾上,再想起來看時,早被風吹走了。吹走了就吹走了,上面說的不一定比自己說的還正確,也就從來沒有當回事兒。這態度的改變,是年前夏天發生的一件事。 年前的夏天,農歷己亥年——這發生新冠肺炎的同一年,正當田里玉米灌漿,坡上李子成熟,遍山陽光耀眼,樹上蟬聲鳴唱的時候,一場豬溫蔓延到了樟樹村。大豬,小豬,母豬,仔豬,全都發病,不論喂的是一頭還是一百頭,一發病都只有朝坑里埋。村里有一個養豬專業戶,銀行貸款建的養豬場,喂的三百頭豬全發了病,鄉政府派來的一臺挖掘機挖了一個大坑,一頭頭往坑里推。男的急得住了院,女的急得要上吊。和這新冠肺炎一樣,進村的路,橋,連同到山彎的小道都封了,路口有專人背著噴霧器,二十四小時值守,進出的大小車輛,車身,輪胎,都要噴灑消毒,到處是撒的白石灰,路口,村口,進山彎的小道上,戶戶人家的豬欄門前,全是白的,像是夏天下了一張雪。可欄桿,噴霧器,白石灰,仍阻擋不了豬瘟的腳步,山下的人家,那些屋場挨屋場,墻挨墻的棚戶人家,欄里的豬是一個接一個倒,十欄十空。 幸好的是,山下,豬瘟猖狂肆虐,山上,卻是風平浪靜。自家喂養的一頭母豬,下的九頭豬崽,還有上十頭七八十斤的槽子豬,叫的叫,拱的拱,吃食的吃食,全都平安無事。 暫時幸免于難的,村里也還有幾戶,和他們一樣,住的單家獨戶的,孤零零的一戶人家,在山坡上,山岡上,路口的轉變處,過河的山凹里,或同樣離群索居的山彎彎里。可是不幾天,這離群索居的人家也出現了豬瘟,頭一天還在吃食的,第二天就倒在了豬槽邊。沒有發病的,就趕緊請殺豬佬殺豬,買來冰柜,不計成本要冰到過年。己亥年的三伏天,冰柜在農村成了緊俏貨。 那段時間,萬老頭兒雙手拄著棍子,站在那面墻下,將軍一樣,長時間一動不動,仰頭望著墻上孫子用過的那張世界地圖。這非洲的豬瘟,怎么就能跨大海過大洋,來到中國,來到湖北,來到這地圖上怎么找也找不到村名的樟樹村,來到這樟樹村的萬家坡下興風作浪?拄著棍子凝望著地圖的老頭兒,時而會舉起一只手,奓開虎口,量一量那地圖上的距離。他問過孫子什么是比例尺,知道一個指頭的距離,就是好幾個十萬八千里。 為什么那非洲豬瘟能橫跨好幾個十萬八千里,來到樟樹村,到了萬家坡下,卻不能上這相距不到十八里的山上來?萬老頭思考了好幾天(可惜那時豬瘟人們關注的很少,電視上手機上報紙上,相關的新聞也很少,就是發了豬瘟也都藏著掖著瞞著,也不準老百姓說,種田的養豬的人也沒地方說,不像現在的人瘟,還是城里人厲害,瞞都瞞不住,每天的各種資料信息都看不完),終于得出結論,主要還是豬傳豬,你看那山下的棚戶人家,院場挨院場,豬欄連豬欄,平時一頭豬在叫,其它的豬都會不安。隔得近,那豬身上的病毒,也如同跳蚤一樣,三跳兩跳,就會從一頭豬跳到另一頭豬身上了。至于這跳蚤為什么會有這么大本事,會跳過大海大洋,跳過好幾個十萬八千里,那不是這跳蚤厲害,病毒厲害,還是因為人厲害,是人帶來了非洲的豬。現在跟非洲關系好啊,用輪船,用火車,買它幾船幾車豬來不是平常的事嘛,這就是新聞上說的貿易。可與非洲一貿易,一買來非洲的豬就帶來了病毒。為什么豬瘟到了山下傳不到山上?是因為自家的豬欄跟山下的豬欄離得遠,那些跳蚤樣的病毒要想跳上來,一跳就掉地上了,就被啄食的雞,覓食的鳥雀一口吃掉了。 思考明白的老漢,立即召集姑娘女婿宣布他得出的結論:非洲豬瘟不可怕,住在山上,遠離棚戶,單家獨戶就是保障,只要不跟下山的豬接觸,出下的豬瘟怎么傳都傳不上來,也完全沒有必要趕急去買冰柜殺豬冰肉,何況就是買十個冰柜也冰不下這大小一二十頭豬肉。到處是豬瘟,就是發展養豬的好時機,九頭豬崽兒,十頭槽子豬,一個都不能賣,要擴大養豬業,翻過年就能賣出大價錢。萬老頭兒雖然不再當家,但也像個退休的領導人樣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何況他的有知有識,都讓姑娘女婿自愧不如。 就在大家的養豬業一片哀鴻的時候,這山上的人家卻如火如荼,一間廢棄不用的牛欄,被整理出兩間豬欄,挨著牛欄,又搭建了一間新豬欄,一家三四個成天在那里忙,釘的釘檁條,鋸的鋸木板,蓋的蓋瓦。 那時候,村里也上門來發了一張宣傳單,和現在的粉紅色不同,是張綠色的,讓大家如何防止非洲豬瘟。萬老頭兒看了照舊是笑著搖了搖頭,放到一邊,那些防范措施都沒有他說的有道理。 可是禮多人不怪,多一些防范總是有益的,對姑娘女婿天天給豬欄消毒,欄門口撒石灰,豬食里拌預防藥,他都認可,至少不反對,可是姑娘女婿們有些行為,他就覺得過了。比如,一個村子的,上山來放個牛放個羊的,姑娘女婿都不讓人家進門,更不讓靠近豬欄。 喝水?行!那您在這兒等著,我去倒。 都是把人家攔在院坎下,站在院坎上遞去一杯水。 太不像話了。一輩子都注重禮節的萬老漢,覺得姑娘女婿在丟他的臉。如此待客,讓他這張老臉怎么見人? 和萬老漢一樣,這山下也住著幾個講老禮節的人,那是他的幾個姑老表,堂兄弟,姨老表,在這幾老表幾兄弟中,萬老漢年歲要長,一到他過生的時節,山下的堂兄弟幾老表,都會來給他祝壽,手中提著一包糖,頭一天趕街專門買的一盒油條,或者一提過年時姑娘女婿外孫們孝敬的飲料、八寶粥之類的。萬老頭兒生日在陰歷七月初八,一進陰歷七月,山下的幾個老親戚就隔三差五,上山來給老老表祝壽了,帶點兒見面禮,陪他說上一席話,吃上一頓飯。 這年一進陰歷七月,是七月初二,住在山下的姑老表就提著一盒新鮮的油條來給他過生了。兩老表寒暄一陣兒,自然說到了今年的非洲豬瘟上。種田人在一起,男人在一起,說的都是田里的收成,欄里的喂養,當然,這兩老表在一起,還會說些國家大事天下大事,演講的主角兒自然是萬老頭兒,演講的主題主要是非洲豬瘟。當山下的老表聽說,自家喂養的一頭年豬,一頭豬崽都得了瘟癥死了,這山上的表兄一二十頭豬大大小小一點兒事兒都沒有,還要打算大力喂養時,就露出吃驚的神色,張大了嘴巴。 ……我讓孩子們多建幾間豬欄,保險會賺錢! 萬老頭兒多少有點兒得意地笑著對老表講。 老表就一臉的羨慕,就提議去看看他英名決策的成果。正當兩老表站起身來要出門時,在廚房里忙碌的老伴兒聽見說話聲,出來對萬老頭兒說: 云娟們不是說,不能讓生人到豬欄的嗎? 萬老頭兒不滿地望老婦人一眼,這老表是生人?怎么在說話? 要出門的老表身子就往門里退,臉望著萬老頭兒說道,那還是不去看了…… 萬老頭兒舉起拐杖像指揮刀樣一揮: 走,去看——只有豬傳豬,哪會有人傳豬的——接著他哈哈一笑,老表愣了一下也哈哈一笑,對,我們都不是豬…… 兩老表就快活地朝豬欄走去。萬老頭兒拄著拐棍在前面引路,說笑著走到菜園小道的岔路口,要去那喂著母豬、豬崽、八九頭槽子豬的一溜豬欄時,姑娘女婿幾次把放牛放羊的欄在坎下遞茶水的場景,在他腦子中閃了一下。嘴里說笑的萬老頭兒略一遲疑,提起的拐棍就改變了方向。 走,我帶你去看看新搭的豬欄。 在田的另一頭,新搭建的兩間豬欄,只喂了一頭豬,單獨關在一邊,用糧食和豬草喂的過年豬。鄉下人自己吃的豬,都不用飼料和添加劑。 就是萬老頭兒這一閃念,拐杖方向的一轉,避免了大損失。 那天,姑娘女婿都下田了,下田回來,也沒有誰說來客去看了豬的事兒,到了第二天早上,云娟喂豬回來,說那頭關在一邊的年豬,槽里的食沒有動,半槽豬草還是半槽豬草。 頭天晚上喂多了的——餓它一頓就好了。萬老頭兒內行似地說。 到了晚上,一槽食還是一槽食。喚豬,豬哼兩聲,進門去趕,豬像癱瘓了似的,兩個前腿撐著,后半邊身子坐在草窩里起不來。以往,揮著攪食片子一趕,豬就在欄里橫沖直撞,可現在攪食片子打在身上,都只哼兩聲,一動不動。 是不是吃了什么東西,中毒了?萬老頭兒問。 天天吃的是菜園里的這些青菜,人都沒事,豬會中毒?姑娘云娟說。 第二天,打電話請來鄉獸醫站的獸醫。獸醫戴著口罩,戴著手套,進豬欄一看,就出來脫下手套,摘下口罩說: 趕緊挖個坑埋了,——非洲豬瘟。 萬老頭兒,一家人都圍在豬欄門外,聽獸醫一說,臉上全變了色。拄著棍子的萬老頭兒一臉不相信。 老人家,我手里不說過了一萬頭,一千頭豬總是有的,這是典型的非洲豬瘟。您看看,那豬身上都變了色。鄉獸醫指著欄里的豬說。 萬老頭兒走近欄門一看,那頭純白毛的豬,前天和老表來看身上還是白里透紅的,可現在,白毛豬變成了灰毛豬,毛下的紅皮膚變成了灰黑色。 萬老頭兒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沒吃一顆米,也沒喝一口水。他為自己的一時興起,白白損失了一頭年豬而痛心,這頭年豬和人吃得一樣,天天喂的是玉米和菜園的青菜,已經長到一百二三十斤,也為那隔的只有一塊田,喂養的一二十頭大大小小的豬而擔心,更為自己一世英名,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樣樣能干的名聲毀于一旦于心不甘。他實在想不通,那老表只把頭探進豬欄望了一眼,豬就怎么得了傳染。躺了三天,他都沒想明白;想明白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常引以為榮、大家公認的所謂文化人,其實并沒有文化,政府說的要大家遵守的,那是真真有文化的專家說的,經過專家論證了的,是的的確確要必須遵守的。 三天過后,除了那一頭老表看過的豬,其它的豬都沒有事,獸醫來了兩趟,也說沒事,只是以前怎么防疫的還要怎么防,不準任何生人靠近豬欄。幾個月下來,那豬崽都長到了三十好幾斤,八九頭槽子豬也有了一百好幾十斤,只等翻過年就賣個好價錢。萬老頭兒想起這事兒,在后悔和暗自慶幸的時候,更加堅定:住這山上最安全!走豬瘟豬沒事兒,走人瘟人也肯定不會有事兒。這就是他為什么急著要回山上來住的原因。 萬老頭兒坐在火籠邊,一手攤著那張粉紅色的宣傳單看著——這是他平生頭一回,如此慎重對待這些政府發的宣傳材料,一手伸在火籠上烤著。看了一會,覺得還是有些不放心,就伸著頭對著窗外喊: 他婆婆!他婆婆! 老婦人從廚房出來,手里提著切菜的菜刀,出現在火籠屋外的窗口。 做什么事啊,沒看到我正忙? 我跟你說呀,這事兒還是不能馬虎——你跟云娟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千萬要按這宣傳單上說的做,萬萬不能大意! 以為又是什么大不了事的呢,老婦人扭身回廚房: 這手機不是在你手上嗎?你不曉得打?! 當然他曉得打。他不止曉得怎么打手機,還知道上微信,看抖音,別的上年紀的拿的是老人手機,他可是智能的,在廣州的小姑娘送的。他是不想打。夏天里出了那件事兒,他覺得自己在這屋里的威信已一落千丈,大不比從前,再說,在山下時,這些話自己也不止說了一遍兩遍,可想起他們全當耳旁風的樣子就來氣,就要罵人,可又怕他們真有個什么閃失,人雖然到山上了,可心還像在山下,隱隱地感到還像有個什么東西在心底壓著。萬老頭兒望著放在桌上消了毒的手機,心想這電話不打還真不放心,可打給誰呢?只有打給孫子兵兵,讓他去監督。 剛從椅子上抬起屁股,手還沒有伸過去,放在桌上的電話卻響了。 哦,是云芬啊,——是回山上來了,都還好! 是大姑娘打來的。這云娟,這么快就把他強行回山上老屋的事兒跟她幾姊妹通報了。萬老頭兒以為大姑娘會埋怨自己幾句,準備解釋的時候,大姑娘卻在電話里說: 回到山上好!安全!特別是老人…… 接著,大姑娘問他,有沒有跟武漢回來的人接觸,說她們那里,武漢回去的人全被隔離了,要隔離14天才安全;對武漢回來的人,千萬要小心。 大姑娘的電話,讓他心底泛起隱隱不安的疑團,那個一直埋在心底的疙瘩。 臘月二十八,萬老頭兒被姑娘女婿一早就接到山下去過年。吃過中飯,這平常很少下山的老頭兒就拄著棍子,去村里打打轉兒,看看新鮮兒。轉到村口,遇到幾個人,他還沒有認出人家,人家早認出了他,迎上來熱情地打招呼,掏出香煙來敬。他擺了擺手,說已經戒了,不抽了。 萬大爹,您知道這牌子的煙多少錢一支嗎?要不是碰到您兒老支客先生,天寶才舍不得拿出來抽哦。其中的一個人說道。 萬老頭兒這才接過香煙一看牌子:黃鶴樓。黃鶴樓牌的香煙他也見過不少,只不過這種牌子的煙身很短,過濾嘴很長。那個叫天寶的,殷勤地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他想了起來,這個住在山下的叫天寶的人,早些年他的媽得病過世,喪禮是他去幫忙支的客,見他家困難,任何報酬都沒有要。得知天寶在武漢打工,萬老頭兒刨根問底的天性就又犯了,就饒有興趣地問他,知不知道武漢的冠狀肺炎,那個華南生鮮市場又是怎么回事兒? 天寶吸了一香煙,笑著說,您兒問我算是找對人了——我上班的地方就離那不遠…… 這算不算和武漢回來的人接觸呢?他還抽過人家的煙——接過電話的萬老頭兒,心底的不安瞬間匯成了一個大疙瘩。這疙瘩讓他中飯也沒有吃好,特意讓老伴兒煮的金包銀的米飯也沒了胃口,本要吃一大碗的,吃了小半碗肚子就飽了。 為什么要出去轉,為什么要抽人家的煙?他覺得這責任不在他,在政府。這么大的事兒,怎么不早給我們發宣傳單呢?他又展開那張粉紅色的宣傳單,滿腹心思,皺著眉頭看著那“致全縣農民朋友的一封信”的落款日期。這信提前三天發就好了。 正當他疑心重重看宣傳單的時候,電話又響了。這回是二姑娘打的,二姑娘稱贊他決定回山上來住是無比正確,并讓他提防武漢回來的人,特別是他們這些老人要嚴格防范不能接觸,同時告訴他一個內部消息,本縣的另一個鄉鎮雙路鎮楊家河村,有一家兒子媳婦從武漢回來的,兒子媳婦沒有一點兒事,老媽卻被確診新冠肺炎,已經被送到宜昌去治療,接觸的幾個親戚鄰居,有三人出現疑似病例,追蹤到二十多人正在密切觀察。二女婿是縣里的干部,他知道的很多事兒,不少都是從二姑娘和在縣當干部的二女婿那兒得知的。平常聽到內部消息,他會生出一種快慰的優越感,可今天,這內部消息產生的是窒息感。那個天寶,離那病毒的發源地那么近,說不定就帶有病毒,他三四十歲,抵抗辦強,自然會沒什么癥狀,可不代表就不傳染人,就像二姑娘說的,尤其會傳染老人。他趕緊在電話里追問一句: 你說那傳染的老人,是多少歲? 姑娘在那頭說: 好像是說七十三——爹,您好像今年也是七十三,要多注意哦。 這句話像一個拳頭,打在他心里的疙瘩上。不安發酵似的越來越大。他慌忙打開手機,搜看傳染發病時間,伸開指頭,算著從臘月二十八到今天,過了幾天,什么時間是發病的高峰期,同時想到,為什么今天早上姑娘云娟站在院場和天寶幾個人說了幾句話,自己會發那么大的脾氣,原來自從接到宣傳單,看到“武漢回來的人要自覺實現自我隔離,不得與他人接觸”后,心底就已經在隱隱不安。現在,這個不安已經腫成一個大疙瘩,脹得人喘不了氣。 到晚上的時候,二姑娘下午說的內部消息,樟樹村微信群里已經公布了,是村里轉發的縣防新冠肺炎指揮部發的疫情通報,除了那內部消息,通報還說全縣目前已經確診病例十二人,死亡一人,疑似病例四十八人,正在密切觀察的一百零八人——這一個個數字,都石頭一樣一層層壓向萬老頭兒的心胸。村里還在微信群里公布了網格員(村民小組長)、村衛生室醫生的姓名,電話,讓大家一有事就打電話。看來事情的確是越來越嚴重了。他想打個電話給那住在山下張家屋場的老表,側面問問他們屋場的幾戶有沒有發病的——武漢回來的天寶就住在那屋場,可拿起手機,這才想到老表沒有電話,他家只有他兒子有一個電話,平時都是姑娘女婿聯系的。他就打電話給孫子乒乓,讓他查查山下張家屋場姑爺爺家的電話,可孫子兵兵說,姑爺的兒子被鄉派出所抓去了,電話打不通。 那是為什么? 要走親戚,騎摩托車撞壞了關卡,被弄到縣里體育館學習去了。 那個天寶呢,你有沒有他的電話? 好像聽說因為也是到處跑,也被弄到縣體育館隔離去了,一天一百五十塊錢生活費,都要他們自己出。 這事兒怎么微信群里沒發?怕出丑?……天寶被隔離去了——萬老頭兒心思重重,滿臉疑慮,一會兒拿起手機搜尋新冠肺炎的發病、癥狀、潛伏時間——那些大同小異的信息已經看了無數遍,一會兒又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一會兒又呆呆地望著晾在院場外的大衣,帽子,放在大門階沿外的皮鞋,想那上面是不是沾上了病毒,豬瘟一樣藏著跳蚤樣的病毒。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那在夜風中晃動的晾在曬衣桿上的衣帽的身影,似從黑暗中走出來的傀儡,那是新冠肺炎病毒化做的大鬼小鬼,在張牙舞爪。 他婆婆,你看我是不是有些發燒? 見老伴端著個缽子進來,萬老頭摸摸額頭說。老婦人一聽,忙放下手中的缽子,伸手摸一摸老頭兒的額頭,又摸一摸自己的額頭,望著火籠里燃得呼啦啦響的一大逢火,啐了一口: 哪兒燒?火大了屋里溫度高了——熱,你不知道解一下衣扣嗎? 萬老頭兒也知道自己有點兒神經過敏,有點兒疑神疑鬼,可是,這幾天來得到的所有的消息,越來越嚴重的疫情,專家都琢磨不透的病毒,還有自己跟那疫區發源地回來的人接觸的事實,都不得不讓人生疑。 晚上孫子兵兵騎摩托車上山來幫忙喂豬時,還帶來姑娘云娟包的湯圓。這湯圓是萬老頭兒最喜愛吃的,一吃兩大碗,雞蛋大的湯圓要吃上十好幾個,可這天晚上,他吃了兩個湯圓筷子就在碗里拈去撥來,吃不下去了。他肚子里已經裝滿病毒,肺炎了。 放下碗筷沒有多久,就接到了遠在廣州的小姑娘打來的電話。小姑娘告訴他一個更讓人不安的消息,說有一個人去買菜,在菜場只十五秒的時間,就傳染上了病毒。小姑娘問,爹你沒和村里武漢打工回來的接觸吧? 小姑娘再說了些什么,他后來都像記不清了,只記得一聽說十五秒,他心里就咯噔一下,眼前晃動著姑老表只把頭伸進豬欄望了一眼豬就傳染上非洲豬瘟的場面。他跟那個天寶,不只是望了一眼,也不止是十五秒,十五分都有,還抽了一支煙,病毒是直接進入喉嚨,進肚子了!萬老頭兒攤坐在椅子上,覺得心有些發跳,臉有些發白,他嘗試著坐直身子做了一下長呼吸,感覺喉嚨里有了什么東西,不似以往順暢。 睡前洗澡時,絞了一把毛巾在身上擦,感覺怎么也擦不動,低頭一看,原來是內衣都沒脫就在洗,上床去睡覺時,兩腳翹上床,才發現一只腳穿著襪子一只腳光著。躺在了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是無癥狀,感染,潛伏期,十五秒……。他一時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活到享福的年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忍了多少白眼,才把五個姑娘拉扯成人,培養成鄉親們說的“五朵金花”,因為三姑娘云娟人善良心眼實,就放在家里招婿入贅,養老。現在不管是出嫁到縣城的,還是到宜昌廣州的,還是留在農村鄉下的,孩子們也都打工的打工,參加工作的參加工作,最小的一個外孫子,去年還考上了不用多少學費的軍校,姑娘們都沒有負擔了,都有能力孝敬他們兩個老家伙了,不管是要養老不養老的,這兩年,穿的用的,從頭到腳,姑娘女婿都給他們老兩口準備的好好的。好日子才開始呢,就要結束了?一時又想到,今年七十三,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己去。閻王爺已經來叫了,已經來到這樟樹村萬家坡了。他聽見窗外,深夜的寒風鬼一樣地呼號著,狗在對著黑暗的山野狂吠。 一夜輾轉無眠。天快亮時,上下眼皮才合了一會兒,可也只是一會兒,老鴰就將他叫醒了。他爭開眼,發現天已大亮,老鴰的叫聲從近到遠,烏云一樣飄到山那邊去了。聽見這老鴰的叫聲,萬老頭兒心中一陣陣發慌。老鴰叫,災禍到。這老鴰是不吉祥的鳥,和喜鵲報喜不同,它是專門報災報喪的。若是以前,他不相信這些迷信,可今天,他卻什么都相信,不祥的感覺寒風一樣侵襲著他的全身。 他剛在床上坐起身來,伸手去拿搭在床頭椅子上的那件黃毛衣的時候,枕頭邊的手機響了。是大姑娘打來的。萬老頭兒一只手穿毛衣,一只手接電話,讓姑娘放心,說自己和她媽都好,也叮囑她們要注意好防疫。 可是穿好衣服,出了房門,去火籠屋倒水洗臉時,萬老頭兒發現有些不妙。他覺得出氣困難,后頸發涼,前頸下方像有誰用手掐著。他想長吸一口氣,可氣吸到一半,是一陣面紅耳赤的咳嗽。 完了,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萬老漢雙手發抖,可還是堅持洗完了臉。他想站起身,把那洗臉水端出去倒了,可一抬屁股,身子一伸,就像有人掐一下他的脖子,掐得他直咳嗽。腿也酸軟無力,他一手拄著棍子,一手去著那半盆水,試了幾試,腿也無力,手也無力。 他干脆坐下來,像還是不甘心,又打開手機查,掐著指頭算,一時望望手機上的資料,一時望望攤開掐算著的手指。最后,那掐動的指頭僵住了。從臘月二十八到今天,剛好是第六天,那肺炎接觸潛伏的爆發期。 他面色灰暗,慢慢地掏出衣袋里折疊著的粉紅色宣傳單。一向利索的手指變得又僵又硬,非常不靈敏,抖動了半天才展開宣傳單。那上面,有他記下的村衛生室醫生的電話號碼。 窗外,一只老鴰落在院場的大樹上,苦啊苦啊的叫著。 早起生好火籠里的火,又在廚房忙碌早飯的老伴兒,聽見老鴰的叫聲,站在廚房門口,揮著手里的鍋鏟對樹上的老鴰驅趕著。 窗外的烏鴉丟下幾聲苦飛走了。萬老頭兒掏出衣袋里的口罩,展開,往臉上戴好。 他婆婆,他婆婆! 老婦人出現在窗外。 你去找口罩戴上,我有話跟你說。 一家人,還個戴什么口罩?老婦人站在窗外說。 屋里的萬老漢就一陣焦急,咳嗽了兩聲。 叫你戴你就戴!萬老頭兒站在窗口,急得頓了一下手里的拐杖。 老婦人戴上口罩,推火籠屋門時,門被里面的一把椅子抵住了。 你就站在外頭窗口——。窗口里面的萬老漢低了一下頭,像重重嘆了口氣。 我恐怕是傳染上那病毒了—— 什么?!昨天晚上不還是好好的么?你怎么就說你感染上了?老婦人大驚失色。 我已經給村衛生室醫生打了電話,他們一會兒就來。 接著,這自己感覺感染上病毒的老頭兒,又長嘆一口氣,說道: 我恐怕——我脾氣不好,這么多年,你跟著我受苦噠。姑娘女婿過年過節給的錢,用剩下的我都放在樓上箱子里那個—— 你這是什么話!老婦人急得淚水都出來了。   一個小時后,寂靜的山道上突然響起警笛聲,樟樹村閉門不出正在自行陸離的人們,紛紛打開門,一個個戴上口罩來到院場觀看,見一輛救護車閃著紅燈,徑直開上了萬家坡。 村衛生室接到疫情,馬上報告給鄉里,鄉里馬上報告給縣里。縣防控部門當即指示,讓鄉衛生院救護車直接把發病人員送到縣人民醫院,集中診治。 三個小時以后,灰塵滿面的救護車閃著紅燈,開進了縣人民醫院的大院。 陪同到縣醫院的,除了村衛生室、鄉衛生院的醫生,還有萬老頭兒的三姑娘萬云娟。這姑娘聽到消息淚水就沒干過,如果老爹真有個三長兩短,她該怎么跟姊妹們交待? 拉不拉肚子?縣醫院那戴著鼓鼓的口罩的醫生問道。 還好。我兩天才解一次大手。萬老漢回答。 發不發燒? 村衛生室的醫生給我量了體溫,三十六度二,應該不發燒。 覺得乏力犯困,呼吸困難嗎? 人老了,乏力是有,腿老像拖不動,不然也不會行走拄著棍拐棍。坐在醫生辦公桌對面的萬老頭,舉了舉手里玉石似的黃櫟木拐杖。犯困——就是說想睡瞌睡吧,像還好,我一夜不睡都沒事。——就是呼吸困難。萬老頭兒說著,像要證實似的,老鴨般的伸了伸頸項,果然又是一陣咳嗽。——這頸項像被人掐著,后背心發涼。咳嗽停了的萬老頭兒補充說。 你這咳嗽,呼吸困難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癥狀? 是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 以前有沒有什么病?比如—— 萬老頭兒馬上接口說道:醫生,我是有基礎性疾病,有高血壓,有糖尿病…… 坐在對面的兩個醫生不由對望了一眼。沒想到,這鄉下老頭兒竟還知道不少專業術語。 還有什么不舒服的嗎? 萬老頭兒想了想說,就是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有些頭暈,其他的,沒有了。 說來也怪,自從坐救護車來到了縣醫院,萬老頭兒反而坦然了。除了喉嚨不舒服,像一根繩子勒著,出氣不順暢,其他并沒有感覺不好,現在,坐到了兩個縣醫院醫生的對面,是連心中的擔心也沒有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護士進來,遞了張單子給醫生。年紀大的醫生接過看了,又給另一個年輕的醫生看,接著在處方簽上寫著。 你癥狀并不明顯,血檢也沒有問題。去做個CT吧。 萬老頭兒大惑不解,盯望著醫生:我這氣都出不出來,還癥狀不明顯? 醫生站起身來,把處方簽遞給老頭兒的姑娘: 二樓,一上樓梯左邊第一間。 萬老頭兒跟隨姑娘出診斷室時,拄著棍子走了幾步,捏捏自己的口罩,又轉過身來,向站在桌邊,正和鄉衛生院醫生交談著什么的縣醫生的醫生,說: 醫生,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什么事兒?站著交談的醫生轉過身來。 望著醫生臉上那和大家戴得都不一樣的鼓鼓口罩,萬老頭兒問: 您這戴的是不是就是N95的口罩? 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說,都要像您這老爺子的心態就好了。 上了樓,進了CT室,醫生說要脫了衣服才能檢查拍片。看他手腳不靈的樣子,姑娘云娟就幫忙萬老頭兒脫衣服。 脫下身上的大衣,云娟望著萬老頭兒的頸項就睜大了眼: 爹,您這毛衣是怎么穿的?! 萬老頭兒摸一摸毛衣領口,那件小姑娘織的金鋼罩,搖一搖脖子,可不,那毛衣的領口正一道繩子似的勒在喉管上。 原來是毛衣穿反了。   ------ ------ ------   作者簡介 譚巖,本名譚興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天涯》《散文》《小說選刊》等刊發表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選、長篇小說多部。曾獲北京文學獎等多項獎,散文入選大學語文教材。   +10我喜歡


烏日腸躁症治療有效梧棲腸躁症治療有效北屯頭麻手麻腳麻推薦中醫神岡強迫症治療有效桃園抑鬱症中醫推薦西屯易喘中醫診所
梧棲腸躁症中醫門診 台中吸不到氣中醫推薦 中壢胸痛診所推薦梧棲恐慌症中醫門診 北屯腸躁症推薦中醫 中壢眩暈中醫治療北屯強迫症診所推薦 烏日躁鬱症診所推薦 中壢腸躁症推薦中醫烏日自律神經失調中醫門診 后里陽痿早洩中醫診所 烏日胃食道逆流推薦中醫

arrow
arrow

    s68df7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